大概很少有不知道启功这个名字,启功几乎是现代书法的代名词,他的题字到处都是,用他自己的话说,“除了公共厕所,差不多都找我题过字”。
启功以书法闻名,但是本行并不是诗词和书画,而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,在大学里教了七十年的古典文献学、音韵学和文学史。
这本《启功口述历史》,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豁达、宽容、淡泊、优雅的老头。
启功实在是太好玩了,他和妻子爱情也格外动人。辑录一些启功先生的轶事,和大家分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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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留给世人的印象:透彻通达,绝不装模作样。启功的达观和嬉笑之下,还有一种超越悲凉的心境。66岁时,他写了一篇墓志铭:
中学生,副教授。
博不精,专不透。
名虽扬,实不够。
高不成,低不就。
瘫趋左,派曾右。
面微圆,皮欠厚。
妻已亡,并无后。
丧犹新,病照旧。
六十六,非不寿。
八宝山,渐相凑。
计平生,谥曰陋。
身与名,一齐臭。”
这篇《自撰墓志铭》大俗实雅,暗藏着谐音和典故,音韵安排也很巧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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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是满族人,真正的皇族:雍正是他的九代祖,他名字里的启,代表他在清宗室里,是从溥仪往下的第四辈。
但是,如果谁在信里称他“爱新觉罗·启功”,他会严肃地写上“查无此人”,原封退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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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身兼书画名家和大学者身份,却只有初中学历。启功做学问,考据精密,一丝不苟,有过目不忘的本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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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的书画和文史师承阵容,堪称豪华。
从少年起,他曾祖父、祖父的门生们,为他请了许多著名学者,教他文学历史、音韵学和书画鉴定等等学问,让他打通了传统学术的门类。
启功曾经向齐白石学过画。每隔一段时间,齐白石就会问“那个小孩儿怎么好久不来?”
启功的另一位大师级老师,是和张大千齐名的溥心畲。
启功有一位伯乐是北京辅仁大学的校长、史学家陈垣。陈垣的学术地位,可以和陈寅恪、吕思勉、钱穆比较,启功跟随陈垣三十多年,是他认可的四大学术传人之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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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2年,在母亲的包办下,启功和比自己大两岁的章宝琛结婚。两个人的感情很深,以姐弟相称。
五十年代,启功母亲和姑姑相继病倒,家里全靠章宝琛一个人照顾,端屎端尿,都落在她身上。
母亲和姑姑送终发丧之后,启功有请章宝琛坐在椅子上,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“姐姐”,给她磕了一个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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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5年,章宝琛因病去世。启功写了许多悼念的诗文,其中有20首《痛心篇》,用的是最直白的词句。
“相依四十年,半贫半多病。虽然两个人,只有一条命。”
“我饭美且精,你衣缝又补。我剩钱买书,你甘心吃苦。”
“今日你先死,此事坏亦好。免得我死时,把你急坏了。”
“枯骨八宝山,孤魂小乘巷。你再待两年,咱们一处葬。”
章宝琛去世后,无数人来劝他再婚,还有登门毛遂自荐,启功一律拒绝。公开说:自己早就把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床。
此后的三十年里,他一直在章宝琛侄子的照顾下独居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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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晚年时,担任了许多重要的社会职务。他退任时,有关部门征询他对继任者的意见,他回答说“抓阄吧”。记者来问,他说:占完了茅坑,就起来走人。谁会等在边上看看下一个是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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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表面上游戏人间,实际上把荣辱乃至生死都看穿了,看破了。
有个地产商借活动机会,准备了笔墨纸砚,非让启功给楼盘题字不可,启功把脸一沉,说:“你准备好了笔我就要写?那你准备了棺材,我也要往里躺吗?”
有个空军高级将领的秘书,上门亮出名头,要求启功写字。启功认真地问:“我要是不写,你们不会派飞机来炸我吧?”秘书摸不着头脑,连忙说“哪里,哪里。”启功说:“那我就不写了。”启功说,凡是此等招摇者,必无诚意。
有人想请他写“难得糊涂”,他回绝说:我向来不写这四个字。郑板桥有现成的,复印一份就是了。我看你这样的人也够糊涂的了,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装糊涂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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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人赞叹启功正直宽厚、胸怀博大,当年的文化圈,曾经有句话叫“人无完人,启功除外”。
但启功自己说自己:只是因为胆小,一直在守着教训和警戒。
“七·七事变”以后,他找不到工作,有个长辈看他家里实在艰难,就介绍他去日本人控制的伪政府里当了三个月的办事员。这件事,他到五十年代才敢告诉陈垣校长。陈垣是几乎不批评下属和学生的,听到这里,说了一个字“脏!”启功把此事郑重地记在《口述历史》里,他说:这是我的一字箴言。从此,我再也不能做不清不白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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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晚年写诗嬉笑怒骂,挥洒自如,喜欢把口语俗字嵌入规范的格律里。
他说:这就叫“顺口溜”。诗三百,汉乐府,大多也是当时老百姓的顺口溜。杜甫的“昔有佳人公孙氏,一舞剑器动四方”,就是盲人说唱的唱词风格。
启功对古代诗歌风格,做过一个大致的概括:唐代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,唐代人的诗是嚷出来的,宋代人的诗是想出来的,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。
这是什么意思呢?唐代之前的诗歌风格,以质朴天然为主流,所以叫“长”出来的。唐人作诗,往往出于无心,没有那么多顾忌,像是叫嚷出来的。宋代的诗倾向说理,经过深思熟虑,所以是想出来的。宋代以后,就是在模拟之前各个历史阶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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启功读遍了中国历史,填了一首词:
古史从头看。几千年,兴亡成败,眼花缭乱。多少王侯多少贼,早已全都完蛋。尽成了,灰尘一片。大本糊涂流水账,电子机,难得从头算。竟自有,若干卷。书中人物千千万。细分来,寿终天命,少于一半。试问其余哪里去?脖子被人切断。还使劲,龂龂争辩。檐下飞蚊生自灭,不曾知,何故团团转。谁参透,这公案。
“试问其余哪里去?脖子被人切断”,半开玩笑,半是沉痛,仔细思考,正史里的帝王将相,真的不过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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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历史学家好友患了膀胱癌,做了切除手术。启功去看望他:“祝贺你啊,你现在更像太史公司马迁了!”
启功九十岁时,有个老同事去医院看他,见护士正在给他带氧气罩,启功此时已经近乎双目失明,还不忘开玩笑说“不用戴,我不咬人,从来不咬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