均富之乡

宋楚瑜以亲民党主席身份访问大陆时,在其演讲中颇有心计地鼓吹均富,这是岛上政要引以自豪的主要台湾经验之一。那时我注意到,我们这里朝野都没有作任何反应。我不认为,这仅仅是因为有意回避意识形态话题;更可能是,在大陆的许多人看来,均富不就是共同富裕吗?岂不早就写在我们的旗帜上了。或许,一些最乐观的人会干脆认为,我们不早已实现了共同富裕吗,还用得着跟在宋楚瑜后面炒现饭?当然,大多数人还不至于如此天真;因为大家都知道,均富恰恰是我们的短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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均富之乡

如果有人在寻找“均富之乡”,那么乌有之乡想必会告诉他:“那还用找,就在中国!文革年代的中国不是均富是什么?”

文革年代远非均富这一点且不说,你最好是告诉他:哪用得着到文革年代去找?更近的地方就有,监狱中岂不就是均富?可是,这样的“均富”不过是“均贫”。人们向往的均富之乡,不仅要真富,而且也要安康、祥和,真正堪称人间伊甸园。但这样一来,恐怕“此地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”了。

我在英国短住时,喜欢独自东游西逛、穿街走巷。那时我颇感迷惑的是,为什么既看不到任何接近于贫民窟的处所,也少有称得上豪宅的地方。我不禁大呼:这不就是一些政客鼓吹的均富吗?

北欧是更理想的均富之乡,受到世界没有争议的一致称道。

在当今世界,北欧确实是一块特异之地。首先,它在地理上十分特殊:很大一部分位于北极圈内,即使其最南端的纬度都高于我国的黑龙江,成年天寒地冻,人烟稀少。在古代,那里更非宜居之地,没听说有哪个民族,在那里开发出什么高等级的古文明。

十分稀少的古代北欧人,刚登上历史舞台就赢得了不佳的名声:海盗!北欧的维京人就是以做海盗为生,出没于欧洲各国沿海地区,甚至深入大陆腹地,所到之处,烧杀劫掠,逞凶肆虐,祸害欧洲达数百年(793—1066年间被称为海盗时代)之久。

今天的北欧居民,相当一部分就是当年海盗的后裔,以致挪威、瑞典等北欧国家被称为海盗之国。对这一明显不光彩的历史,北欧人似乎并不回避;遍布各地的博物馆,甚至特别展出有关海盗的各种文物。

直至10世纪前后,维京人才逐步被文明驯服,并最终融入基督教世界。北欧中的丹麦地域偏南,开发较早,于985年率先形成统一王国。瑞典于1523年从丹麦独立;1905年挪威又从瑞典独立。芬兰曾经是瑞典的一部分,1809年俄瑞战争后并入俄国,1917年十月革命后获得独立;冰岛于1944年从丹麦独立。

除了芬兰人来源复杂、可能有亚洲血统之外,大部分北欧人属于日耳曼族系,而且是典型的“金发碧眼”的日耳曼人,曾被希特勒认定为繁衍优秀人种的理想之地。今天,北欧四国总人口大约2600万人,其中丹麦560万,瑞典970万,挪威510万,芬兰560万。

北欧无疑是自然条件的严酷之地,在以农业经济为主的中世纪,它没有任何优势可言,因而长期处于贫穷落后状态。但从19世纪末开始,北欧国家先后迅速地迈入工业化轨道,同时实现了制度文化领域的现代化。到20世纪末,北欧诸国都成为高发达、高福利、高文明的国家,成为令全世界羡慕不已的样板。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奇迹。在改革开放之前,我们闭目塞听,对北欧这种地方既不了解,也无兴趣。1980年前后,包括政要在内的第一批访问者来到北欧。第一次接触到北欧奇迹的“无产阶级革命家”,不禁大发感慨:这不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之所在吗?只是从这时开始,有关北欧的信息才逐渐传入国内。

北欧最被人称道的成就之一就是均富。对这个均富之乡的最简单表达是:这里没有穷人,也少有大富豪。这里首先在财富上,进而在职业、教育、地位等诸方面实现了相当程度的均等化。这种均等化奇迹,迄今仍然是世界各国的关注点,也是学者们热心谈论的有趣话题。

收入均等化

均富之乡的首要特征,当然是“收入均等化”。

首先看一些数字。2012年丹麦人均国民收入5.9万美元;北欧劳动力人均年收入合人民币约25万,最高的挪威达30万。这些当然只能说明富有,不能说明均富。能说明均富的是:北欧诸国的基尼系数历年来保持在0.25—0.26,在发达国家中居于前列,属于收入差距最小的国家。最高收入阶层与最低收入阶层的收入差距,在税前为17倍,税后则仅3倍多。瑞典首相与一般职工的工资差距,在税前为4—5倍,而税后则只有2—3倍。考虑到这里官员并无津贴与职务消费,上述差距是很小的,尤其大大低于中国官民之间的实际收入差距。据2006年联合国《人类发展报告》,丹麦的贫富差距为世界第二低,在发达国家为全球最低。

即使不看数字,只要看看北欧城乡的景象,也足以相信那就是一个均富之乡:那里几乎人人有汽车,家家有游艇;人人有漂亮住宅、海外度假机会……。没有穷人,是到过北欧的旅游者的一致的观感。那里看不到在欧美其他地方并未绝迹的乞丐与流浪汉;即使偶尔出现流浪汉,也是所谓“自愿流浪汉”,即并非贫穷所致,那是他自愿选择的生活方式!如果你想到北欧去看现实的“卖火柴的小女孩”,那是绝无希望的。

北欧具有竞争性的市场导向的发达经济,当然不可能自动地达到收入均等化。将本来并非均等的收入分配变成均等化的,是那把将社会铲平的巨铲,即所谓社会化分配,其要旨就是开源节流、取长补短。在1990年前后,社会化分配部分占国民财富的58%。北欧国家通过征取高税收、压縮政府开支,积累一大笔财政收入,然后将其投入社会,建立起世界一流的高福利,而在福利面前则人人平等。这样,在高税收下富人不再富得流油,在高福利下穷人不再穷得没尊严。

对于富豪而言,北欧的高税收确实够吓人,特朗普及其追随者是绝对受不了的。税收大约占到GDP的40%—55%。税率因人而异,一般为50%上下,对高收入者高达70%。总之,你挣到的每一百元钱,至少一半以上被政府拿走。瑞典的遗产税最高达到98%,等于不给子女留下任何东西。但并没有多少人起而抱怨;在那里纳税已经成了习惯,或者成了一种文化。况且,在北欧政治清明,人们相信缴纳的每一分钱税款,都有清晰、正当的用途,绝不可能用于我们最熟悉的公款吃喝、公车消费、公费旅游。

初次听到北欧的高福利时,那简直是一个神话。今天听来当然不再那样神奇了,但仍然给人印象深刻。在丹麦,女人生孩子,夫妇都享受一年的“产假”。瑞典小孩从出生起领取补助一直到18岁,每月补助1000元人民币左右。生病超过一个月,雇主给85%的工资;超过一年,国家支付75%的工资;医疗几乎完全免费;看病仅支付挂号费,治疗和药费由雇主、国家支付。失业者领上一年度平均工资的75%,一年后领失业救济金,额度接近于中等收入的职员工资。教育几乎完全免费。你就是读书读到60岁,同样领国家的补贴。

与在社会福利方面的慷慨相对照,北欧国家对于政府开支却十分吝惜,与那些奇葩国家比较简直惨不忍睹。长期执政的瑞典社会民主党(曾经是恩格斯的嫡系传人),总部工作人员不超过60人,而且不能挪用政府一分钱,开支全靠党费;地方的省党部仅有工作人员5—6人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最高级官员之外,政府官员不配公车。

均富的结果,不仅仅是让所有人都过上幸福生活,同时也完全改变了人们的心理、习惯,纯化了社会气氛。一个最显著的效果是,在大多数人心中财富不那么重要了。中国富人盛行的那种疯狂的炫富,在北欧更是不可想象。恰恰相反,北欧人几乎深以露富为耻。在瑞典开个好车,像做贼似的,生怕别人看见。瑞典人换车,通常用原来的型号与牌子,致使邻居看不出你换车了。何兵教授访问瑞典时,问隆德大学东方系主任:“沃尔沃老板应当很有钱吧?”回答竟是“这家伙不道德”。“那么有钱就是不道德”。何兵不胜惊奇,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的道德观!因为人们不热衷于挣钱,企业不提倡加班;一个经常加班的人,会被视为别有用心。

在中国与炫富一样重要的讲排场,在北欧同样没有市场。作为许多世界大公司——如沃尔沃、爱立信、诺基亚、宜家等等——的所在地,当然无人相信这里没有大富豪。但富豪们多半是“藏龙卧虎”。连王室贵胄、政要出门,一般都不带保镖,一般富豪招摇过市的那种情景,在北欧是看不到的。王宫和首相府都免费对公众开放(当然居住、工作场所除外)。有旅游者参观市政厅,恰逢市长宴请外宾,也不拒绝参观。

社会均等化

上面提到的那把巨铲,在削平贫富的同时,也将社会的方方面面铲平了,因而实现了社会的均等化,既包括收入均等化,也包括职业均等化、技能均等化、地位均等化等等。至于消除通常所谓的三大差别,即工农差别、城乡差别、体脑差别,则更加早已成为现实。于是乎,有人将北欧称为“疑似共产主义国家”,是一点也不夸张的。

初看起来,要求职业均等化似乎有点过分。怎么能想象将清洁工与企业老总相提并论呢?此处所说的职业均等化包含以下两重含义:不同职业的人地位平等;职业有充分的流动性。例如,清洁工在老总面前没有什么自惭形秽的,同样可以昂首挺胸;而且,没有什么制度性的障碍,阻止清洁工有朝一日也成为企业老总!在这种意义上的职业均等化,北欧真的已近于实现。这首先基于那里普遍的平等意识,没有任何人觉得“我天生与你不一样”。恰恰相反,他们特别小心地避免“与谁不一样”的那种形象。以职业来区分贵贱,在北欧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。

至于职业流动性大,既与凭兴趣寻找工作的普遍气氛有关,也与社会提供种种机会有关。青年人在30岁之前大都不想找工作,热衷于环游世界,让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守在岗位上。老太充当空姐不是什么稀罕事。年轻人并不恐惧于找不到工作,主要原因之一是,社会为人们找工作提供种种帮助,尤其帮助人们寻找或改换职业的培训机构遍地开花。在漫长冬夜,人们参加各种学习俱乐部,接受自己感兴趣的培训,以等待新职业的机会。

与职业均等化相比,技能均等化进入了更新的层面,几乎近于乌托邦幻想了。技能均等化包含两重含义:各种技能都有其用,不分贵贱;每个人在技能上都各有所长。两者都源于教育的高度普及与多样化。从19世纪初开始实行义务教育;公立学校从小学到大学都免费,对符合条件的留学生亦不例外。

仅2600万人口的北欧,有400所高校,有一半以上的人受过高等教育。每年资助约4万北欧人去国外留学,同时接纳3万留学生。仅500多万人口的芬兰就有3000家图书馆。社会鼓励孩子发展智慧,不鼓励比较成绩。社会有终身学习的风气。进私立学校政府补助75%。在私立学校中提高特殊才能,例如体育、艺术等。法律规定,大学毕业生如果认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,就可继续免费读下去,每个学校都有一批读了七八年的老大学生。一些人中学毕业后就工作,发现工作不如意,可随时进入大学学习。

社会的普遍均等化,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人们的经济生活与日常生活。实际上,正是社会的均等化,为一个平等、民主、文明的社会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。为瑞典的繁荣、富裕与文明作出了最大贡献的社会民主党,与苏共一样都自称信仰马克思主义,却自觉遵守多元化原则,拒绝一党制,甘愿与其他政党平等竞争,因而有与苏共截然不同的命运。这难道不是瑞典社会的高度均等化使然吗?

有了如此成功的均富之乡作为样板,你不认为,人类的均富之梦已具有几分现实性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