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武扬

in #cn6 years ago

20170612_105732.jpg那天早晨,我一直感觉不舒服,心里空荡荡的,慌慌的,平静不下来。阳光从云层中透露出来,并不晃眼,给人一种凉凉的感觉。

这种不安,一直持续到下午,终于有了回应。我上了课,从教室出来,就听人嚷嚷龙观出车祸了。我一惊,龙观是我家乡,不知道死人没有,伤人没有。如果有死伤,又是谁呢?是不是我的朋友、熟人、亲人呢?很快有消息说,死亡叔侄二人,成人叫罗武扬。罗武扬!我突然明白为何今天一天都心慌慌的了。


罗武扬,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,比我小一岁。如今回想他的一生,可谓悲凄。可当时我们两都没觉到老天不公,整天乐呵呵地到处玩。

那时,我们家在小街的中场,公社的下手边。罗武扬家在田坝。正对着公社的大门,有一坡石梯向下七八十级,有一个大院子,那就是田坝。他家在肖姓家的后面,进出必须从肖家经过。只有一间房,长条形,大概有三米长,一米多一点宽。一进门,就是一个火儿坑。右边是一张很窄的单人床,床的对面还有一个柜子,柜子与床中间只有一条缝,刚刚能挤进一个人。这就是罗武扬的家。这个家曾住过四个人:罗武扬的父亲、母亲和哥哥。现在,只有罗武扬住在那里。他的父亲叫罗运昌,是个教师,在四大队阳腾腾教书。他不常回家,也无法照顾罗武扬。罗武扬偶尔到他爸爸那儿去背点吃的回来;母亲是个寡子,只能发声,不能说话,在我懂事之前,就去世了;哥哥罗国峰长大了,家里呆不下,又经常没吃的,就到处流浪。公社曾经派民兵到通江去把他抓回来过,第二天,又跑了。那时候外出,是需要公社开介绍信的。你没介绍信,寸步难行。罗国峰跑不了多远,肯定会被抓回来的。

我那时一放学,只要不去捡柴,一有空,就到罗武扬那里耍。我妈当时开综合商店,卖香烟。有一种最便宜的香烟叫“经济”烟,八分钱一包,我偶尔偷一包经济牌香烟到罗武扬家学大人们吞云吐雾。罗武扬有两大能奈:他吐的烟圈比我大,还比我圆,而且在空中飘的更久。我始终做不到,私底下练了无数次都做不到。另一个是,他能把烟子吐出来,再用鼻子把烟子全部吸回去,又从嘴里或鼻子里吐出来。这个简直是神技,我完全做不到。后来,我母亲不知怎么知道了,十分气愤,不准我与罗武扬一起耍。只要没看到我的身影,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到罗武扬家来找我。有几次我听见妈来了,急忙从他家门前的石梯跑下去,到了小街外面的田地里,从另外的路回家了。那以后,就不敢再偷烟出来吃了。

罗武扬有时候会没有吃的。大多数时候,他会到他爸爸那儿去,背一些土豆、南瓜、红苕之类的东西回来。就是有什么吃的就背什么。我至今不知道罗武刚是什么户口,如果是农业户口,他应该有自留地种些蔬菜什么的,还应该参加集体生产,但他没有。如果是非农户,他应该每月有供应粮、油和猪肉,但我从没见他买过。他没吃的的时候,通常有两个方法解决。一个是我从家里给他偷米。一次不可能很多,害怕被妈妈发现了。也不可能经常偷,我们家人多,粮食也不够吃。另一个办法就是下河去闹(毒)鱼。

我和罗武扬经常去闹鱼。闹鱼可好玩了。首先是选地方。有三个条件:一是鱼多,二是水浅,三是好背(把水从别的地方引开)水。看鱼是不是很多,主要是看石头上鱼嘴撮的嘴印多不多。多就表明鱼多,大就表明有大鱼。
选好了地方,第二步,就是背水。在上游不远处找一个地方把水断流,阻断流进闹鱼地方的水。通常是通过筑堤把水引到别的地方。这个工程巨大,费时最多,也最重要。能不能成功地把水阻断,关系到能否成功地闹到鱼。把水阻断之后,就是第三步,准备闹鱼的药。药有好几类:一类是石灰,从家里带来;一类是农药,特别是鱼糖精。农药不好,不安全,还把细鱼儿也毒死了。三类是植物。这是我们经常用的,河边到处都有。一种是苦葛藤,还有一种是苦麻叶。苦葛藤生长在河边的鹅卵石缝隙中,土中的根有手臂粗细,地面上长有长长的藤。把根挖起来与藤叶一起用石头砸烂砸溶。如果费力的话,还可以加些河沙在里面一起砸。苦麻叶是麻叶树上的枝叶,也可以扳来象苦葛藤一样的加工。砸碎砸溶之后,有汁液出来了,就进入第四步了:赏(把药液用力往水下岩嵌里荡)嵌。滩里水几乎己经干了,鱼都躲进水下岩头缝隙中,这时就握着砸碎砸溶的苦葛藤用力往岩嵌中荡。这个过程要持续一段时间,苦葛藤用完了,还可以合些沙子再砸,再赏,一直到看见鱼儿出来翻白为止。这就进入第五步了:捞鱼。这个时候,是我和罗武扬最开心的时候,赤条条的在水里扑过去扑过来,看到一条鱼晕乎乎的乱摆,我们俩就猛扑过去,看谁抓到。看看天色不早了,也没鱼儿出来了,我们就上岸,把鱼儿捡到一堆,进入第六步:分鱼。有时候不止我们两个,还有其它人,那就看有几人就分成几堆,一人一堆。这分鱼有讲究,不能做到绝对平均,但大体平均还是可以做到的。第一步,按大小对鱼分类。大的一堆,不大不小的一堆,小的一堆。然后按人数分配。比如有四人,那就先每人一条大鱼,没分完,再分。差一条大鱼,就用两条或几条不大不小的鱼代替。就这样,一直把所有鱼分完。我和罗武扬把分得的鱼用苦葛藤串起来,得意洋洋地提回家。

有时候,我们会躲在罗武扬家把鱼弄好吃了再回家。这往往是害怕我妈知道我下河拌澡要打我。小孩子也不会弄,罗武扬比我能干,他把鱼弄在锅里,倒些水,煮好就吃。什么佐料都没有,我看他狼吞虎咽,自己很少吃。我估计,罗武扬吃鱼的时候,比吃猪肉的时候要多些。我几乎没见他吃过猪肉。但吃鱼也只能是在夏天,秋、冬、春天,河水冷了,没人会去闹鱼的。他又不会钓鱼,一年中的大部份时候,他连鱼肉都吃不到。


罗武扬的父亲叫罗运昌,我小时候几乎没见过。前面说过,他是一位教师,在阳藤藤教书,没回过家。我听大人们讲,他们老家在我们小街背后的山顶上,那儿叫李子坪。李子坪姓罗的特别多。既然说他们家成份不好,那估计他们家在李子坪应该是富裕人家。他们有不少田地,有钱了,就到小街来买了房子,一家人住在小街上。罗运昌读了些书,回来就教书。

然后就解放了,土改了。罗运昌家的田地、房屋被没收了,还被评为地主成份,子子孙孙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。小街上的房子也被没收了,分配给肖姓人家住,他们一家仅分得后面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小屋。

据说,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,罗运昌还跳起来造反过,因为毛主席说的“造反有理”。他以为只要不反毛主席,不反党,人人都可以造反。那时公社书记是一个姓康的龙观人,七大队住。罗运昌率先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公社大门外,许多人都去看。大字报说康书记是右倾机会主义者,不关心农民生产。大家一看,愿来还可以这样子批判公社书记,于是一个一个都写了大字报把小街木板墙都贴满了。罗运昌得意洋洋,以为区上、县上的领导会奖赏他,更是想组织一支造反队。他与另两骨干分子正要拉起一干人,准备为保卫毛主席大干一场的时候,突然一帮人闯进他家,二话不说,五花大绑押往公社,与康书记一起接受群众的大批判。大会场设在正在修建的供销社建筑工地上。大坝子里野草丛生,其间堆着无数乱七八糟的打地基用的条石。全公社几千人坐在这些条石上,里边的山坡上也站满了人。靠供销社门市的墙壁放一张条桌,那是群众批判发言的地方。条桌前面的地坝里,放一根高长凳。康书记和罗运昌还有一个人,共三个人站在上面,头上戴着纸糊的高高的尖帽,佝偻着腰,接受全公社人民群众的批判。

估计罗运昌一开始没整明白:我不是也在造反吗?我不是也在保卫毛主席吗?怎么不分敌友把我也抓来斗?但他很快就明白了:你是地主分子,你不配造反,你更不配保卫毛主席。从那一刻,罗运昌就泄气了,就象气球被针扎了一样,他站不稳了,想跪在凳子上,但凳子太窄了,不久就倒在地上。

他知道他想革命,想造反,想保卫毛主席,那也没有他的份。不仅如此,他想退一步,做个旁观者,保全自己,保全家人,也不行。他被拉来拉去到处挨斗。他老婆突然疯了,后来又寡了,只能发出“啊啊”的声音,说不出一句话。然后突然就死了。她死的时候,罗武扬还小,他对他妈没有印象,其实,对他爸,也没什么印象。

龙观那时叫新民公社。新民公社缺教师,革委会只好让罗运昌平常就去教书。需要他挨斗的时候就派两个民兵把他从阳藤藤抓回来。开始的时候,总是用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押回来,后来民兵也烦了,不再绑他,只是把两只手绑在一起。

罗武扬说,他有一次看到民兵绑他爸,他爸痛苦万分,额上豆大的汗珠串串的滴。民兵用丈长的小指粗细的麻绳,从他爸背后绕在左右分只手上,然后把两只手挽在背后,拉着麻绳死命往上提,这个过程是最痛的,如果要成心整你,就把你弯曲的肘部往外抬,抬得起高越痛。罗运昌后来双肩几乎废了,一抬手,双肩关节就痛得要死。但日子一长,也习惯了。更恼火的是麻绳打结。心狠的人,会把麻绳从背后绕到喉节处打结。因为双臂在背后被弯曲上吊着,它为了更舒服一点,会自然往下掉。这样子双臂是舒服了,前面喉咙被卡住了,没法呼吸。要呼吸,就得自己把双臂拼命往上抬。这能坚持多久?罗运昌每次都担心自己会被自己勒死。

这绑人的技术我也学会了。罗武扬找了一条麻绳,他叫我转过去,把麻绳搭在我后背颈窝处。用麻绳的一边绕在我的左臂上,另一边绕在我的右臂上。然后牵着麻绳从背后往上提,又把两只手背靠背合在一起,在手腕处挽上几圈麻绳,绑紧。再继续往上提。这时我开始吼叫起来,痛!受不了。罗武扬还笑。我自然不干了,换他来。我绑他。当我拉着绳子往上提的时候,他咬紧牙齿,不吭声。我继续拉,他满脸绯红,汗水也渗出来了,还是不吭声。我再拉,他的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掉,眼里的泪水也断线似的往下滚。他哭了。我吓了一跳,急忙松绑,又埋怨说:你各人不吭声。他气愤的说:就是不吭声。

罗运昌认清了形势,一下子规矩了,绝不敢乱说乱动。听说后来有三代会、四代会的人去找他,他也不敢妖艳儿。他规规矩矩在阳藤藤教书,空闭时候就自己种点蔬菜,儿子来的时候总有点吃的背回去。他自己从不回家。一来家里没法住,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;二来也不敢回家,万一被民兵发现,又弄去斗一晚上,受不了。

我曾问过罗武扬,你爸爸为什么不回家看你?他说:我放假去看他。


我小学毕业到开县麻柳乡读书,与罗武扬分开了。这几年我们相互不了解。初中最后一学期我转回龙观农中读书,罗武扬也在农中读书。但没有什么交往。我只看见他与其它同学一起自己在学校煮饭吃。后来我到昆池、县城读书,人生之路越分越开。与罗武扬几乎就没有联系了。我宣师毕业之后,听说他从龙观的初中班直接考进宣师,曾引起轰动。这太不容易了,一个公社办的初中,竟然考上了中师,这是从没有过的事。自然是龙观公社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,是龙观公社的骄傲。我听说之后,自然为他高兴。

罗武扬中师毕业之后,分配回龙观教书。他可能在十大队、九大队小学教过书。

很有缘份的是:我在麻柳读书时的班主任老师李恢绪的女儿,也是我的同班同学,也不知是谁的介绍,与罗武扬订了婚。我听了这消息,很高兴,为罗武扬,也为同学。

参工这么多年,我与罗武扬真正在一起玩耍只有一次。85年我考上了达川教育学院的中文专业在职学习。有一次学习我碰到了罗武扬,才知道他与我是一起来学习的。我十分高兴,约他一起转达城。那时我们对达城十分生疏,满城乱跑。回达川招待所的路上,看到有卖香蕉的,想吃,我们俩就一人一个,一边走一边剥皮。我的我已经吃到肚里去了,便盯着罗武扬看他剥香蕉皮。皮剥完了,正要往嘴里喂,突然就掉到地上了。他伸手没抓住,看那剥光的香蕉滚出去几尺远,眼睛都绿了。我忍不住大笑起来,旁边往来的人看着我俩,也笑了,有个人还指看罗武扬大笑。罗武扬从没吃过香蕉,好不容易买了一个香蕉,正要吃,衔在口里的都掉了,真是冤大头。罗武扬心里一定很难受。他楞在那儿,盯着香蕉看,想捡起来,我忙拦住他。一来那香蕉已经脏了;二来街上这么多人看着的,不好意思去捡。我建议回去再买,罗武扬摇摇头,怅然若失地回招待所了。路上,我暗暗好笑。觉得罗武扬有点“憨”,运气有点“霉”。

后来,听说罗武扬要结婚了。正为他高兴,又听说罗武扬没钱,还不能结婚,再过一年,存点钱再说。

可是,这一年没过过去。那天,他本来是打算从九大队学校走路到龙观老街去打煤油的。正走到操场边的公路上,程显勇开一辆解放牌汽车过来了。程显勇也住在田坝,等于是一个院子的人。他停下车,顺路捎带他们。罗武扬抱着他侄儿坐进驾驶室。一路上,他给程显勇讲他前两天发生的怪事:大白天,他蹲在茅坑上大便,看见几尺远的阳沟边一个人越长越高,越长越高,很快就高过屋檐。他吓坏了,提起裤子就跑。学校老师们知道了,跑去看,什么都没有。程显勇一边开车,一边告诉他:你看见的那叫“无常”,它常在屋檐下出现。它在长高的时候,你随便拿个什么往它腰上打,就没事了,只要它长到高过屋檐,那就不好了。正说着,车子开到离老街不这的青树嘴。青树嘴有一个小河沟,河沟上有一座小桥。车子开到桥上对对直直地往河里开。罗武扬见势不好,推开车门就往下跳。他刚落地,后面的车子和车上的沙砖全部砸在他身上。

我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,万分沉痛。罗武扬好年轻!还没结婚,死时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。他这短暂的一生,大部份时间吃苦,正说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甜蜜的时候,他的生命却嘎然而止。要说命运,这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