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何社会都不免存在阴暗面;即使在阴暗之处腐败滋生、社会溃烂,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但如果谁将阴暗面与煌煌伟业联系起来,人们还是不免深感诧异:辉煌的功业岂能生长在阴暗的土壤中?那么就细看一些特异的阴暗故事吧,它们正是与最惊天动地的宏图伟业联系在一起的。
千年帝国基于粪土
如果某块粪土上污秽遍地,蝇蚊乱舞,固然令人捂鼻,却不使人奇怪。但若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,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。两件判若云泥的事物,人之常情不能想象它们竟会共生并处。问题是,这样的景象不仅可能出现,而且在人类历史上,还并不十分罕见,这就颇令人惊奇了。
历史上最辉煌的人造物,最能传之久远的人类创造品,不是埃及金字塔、罗马竞技场,也不是万里长城、大运河,而是国家,尤其是那些光照千古的伟大国家!同样,人类所能有的最伟大的梦想、所能有的建功立业的伟大雄心,莫过于澄清宇内、重整江山,一统天下;莫过于打天下、建立国家!国家主义的情怀自古就扎根于中国人的灵魂深处,仅仅是“建国伟业”这四个字,就足以令人心荡神摇!在建国伟业面前,人类智慧的最伟大作品:哲学明珠、文学巨构、艺术高峰等等,都会黯然失色!
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,也确实出现过一系列伟大国家:大秦帝国、大汉帝国、大唐帝国、大宋帝国、大明帝国、大清帝国,它们足以与罗马帝国、波斯帝国这样一些举世闻名的伟大国家比美,甚至更胜一筹!这些伟大国家的建国史,虽然没有被作为“建国伟业”而重现于银幕,但无不浓墨重彩地出现于《二十四史》中。你能不相信,这类建国史尽是辉煌的故事吗?如果有人告诉你:最伟大的建国事业,其实也充满污秽,甚至不乏王朝末世的种种秽德败行,早已具备千年大厦终不免溃于一旦的种种凶兆……,你会惊咤莫名吗?
为子孙们奠立了四百年天下的刘邦,开国帝王所应具有的神圣形象形成得最慢:直到传了四代之后的汉武帝时代,在司马迁的笔下,刘邦仍然不失一个草野农夫的粗犷形象!或许正因为如此,刘邦才成了最幸运的古代帝王,没有被史家的秃笔抹去其真实面貌。刘邦无赖、粗野、能够当众往儒冠里撒尿、在项羽威胁烹其老父时竟请分一杯汤……。他的那些贴身近臣也好不到哪里去:或为无业游民,或为狗屠,或为贪滑小吏,天下未定就广置田产。只有张良这个贵族倒是古风犹存,心中明白与刘邦这帮人最终难以共处,早早挂冠而去。刘邦老婆吕雉更是了得,在丈夫死后让娘家人占尽朝廷要职。要不是还剩下一个能干的旧臣周勃,或许朝廷此后就姓吕了。
就功业的宏大而言,大唐帝国无疑是史上第一;史家格外倾注心血,亦在情理之中。高祖、太宗两代总该经得住品评;但其实并不尽然。在天下初乱之时,李渊能够决然举事,确实眼力非凡。但他也不过是先朝的一个平庸官僚,在太原留守任上,就沉迷于声色犬马,并无什么成大事的气象。至于宫内乱伦,污秽不堪,即使归因于鲜卑遗俗,在一个儒教社会中也难粉饰过去。李渊的幸运之处,是他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;或许,这多少得益于鲜卑基因!李家人哪里是什么忠孝传家;倘若那样,他们也得不到天下了!无论于自家还是他人,李家何曾有什么儒家恕道?玄武门的是非,千载之下,谁肯再说!只是血肉相残的事实,已无疑义。但不管怎么样,一统天下、成就贞观盛世的,毕竟是唐太宗;他人早成泥土,谁说公道去!至于盛世面上的血污,有谁记得、有谁在意?况且任何疵瑕,都无伤帝王的神武,只是有损其圣人形象。问题是,凡雄才伟略之君,尤其是开国之君,无不以圣人自期,你叫史家那支笔如何敷衍得过去?
大宋帝国在历史上并无盛誉,单单是其弱国衰兵,就给后世留下了千年之痛!但这究竟是赵家人的帝德有亏,还是国运不顺的情势使然,千载之下,已难定论。不过,现在我要指出的是,赵家人本来就非良善之辈!大宋的开国之君赵匡胤曾经的顶头上司,可是史上少见的杰出人物,他就是文武全才的周世宗。完全可以说,如果没有周世宗,就没有后来的大宋江山。周世宗是真正的雄才伟略,已经奠定了一统天下的基础。可惜他就是没有这份福气,还在壮年就去世了,留下孤儿寡母,去让赵匡胤演逼宫之戏!赵匡胤早年流落江湖,广有交结;亦颇爱读书,深谙历代权谋。他上演的那幕逼宫戏,至今都可以作为夺人天下者之标本,设计得可谓天衣无缝!
赵家人以最小的流血代价夺得了天下,还是要算天下之福;相比之下,赵匡胤对于周世宗的那种以怨报德、寡廉鲜耻、奸诈狠毒,似乎都不算一回事了。至于赵匡胤本人下场离奇,在病中突然死于与亲弟弟的单独面谈中,以致留下了斧声烛影这一千古奇案,那不过是一个无人可断的孤立事件,未必应以什么“恶有恶报”来解释。
如果你认可上述史实,还能认为,千年帝国都是在五彩莲花的烘托之下灿然出世吗?
尘世天堂并非福地
自从现代乌托邦幻想流行世界以来,对于天国的千年追求,就转向地上的尘世天堂了。在人们的幻觉中,地上天国中尽是谦谦君子、仁爱善人,那岂不是一个至福之地!
在这件事上,世人的最大教训就是:凡你未亲历之境,任何人的预告都是靠不住的!20世纪的最大悲剧,恰恰在于,那些急切地盼望地上天国的人,太轻信先知们的预告了!预言与现实,仅有一点之差吗?不!简直是南辕北辙。
从上世纪初开始,全世界就有亿万人期盼着那个将要降世的人间天堂。它的蓝图,已经被无数新世界的宣告者描绘、演示、解释过多遍了,人们在期待着那个新纪元的到来。它究竟是某个新王朝的开端,还是新的救世主带领下的苦难行军的第一站呢?
就在人们苦心积虑、还来不及思前想后之际,期盼中的天国竟倏然而至,它们就是成为历史新纪元的那一簇崭新的国家,它们构成了以苏联为首的东方阵营。我至今都记得,那时尚年幼的我,简直兴奋莫名!那种兴奋,来自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归属感,来自身居强大无比的大家庭中的安全感,更来自憧憬无限光明未来的幸福感,还来自怜悯着未获解放的半个世界的那种自豪感。至今我都记忆犹新:我与周边伙伴们愉快地展望着未来,想象着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,想象着红旗覆盖全世界……。
然而,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,天堂大戏的一幕幕实在翻动得太快,天堂中的奇异景象到得太急,无论感官还是大脑,都来不及有什么清晰反应了。我只记得两句话:一句是“特大跃进”,这意味着旧物的丧失与新潮的来临,都会快如闪电,让你来不及欣赏与思考;还一句就是“一天等于二十年”。对于过正常日子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。凡人间让人恐怖的一切:打骂、饿饭、关押、流放、株连等等,都一件不少。这才明白过来:原来天堂的入门劵竟如此昂贵!
到了这种时候,对尘世天堂所寄以的希望就破灭了。
神州岂尽舜尧
自古迄今,凡谋国事者,以某种辉煌的国家目标激励人心、获取民意支持,是常见的事情。但将国家的物质建设与道德追求绑在一起,宣称其追求的目标不仅是遍地珍宝,而且也是人皆圣贤,却不是普遍现象,而是乌托邦梦幻者的特殊幻觉。而在中国,本来就有儒家传统下的圣贤情结,加上现代乌托邦理想的激发,就更加深了国家目标的伦理色彩,这在东方阵营中达到了极致。
这种极端的追求,最集中地体现在如下豪言壮语中:六亿神州尽舜尧!(如果移用于今天,自然要改为十四亿神州,那当然不成问题)我不知道,上面七个字所表达的,究竟是今天的现实,还是未来的目标。因为中文没有专门的时态,这就颇费猜测。而发明了这类豪言壮语的大人物,恰恰具有这种美妙的思维习惯:不在乎时态,不区分理想与现实,不介意今天与明天!真可怜那个世界上最大的人群,就在时序颠倒、阴阳错乱的折腾中,熬过了那些岁月,有谁曾与什么舜尧沾过边!
舜尧其人是否真的存在过;即使确有其人,是否堪称圣贤;古代圣贤是否确为道德典范——所有这些问题都不很简单,恐怕从未有人思考透彻。而且,过去或者今天,社会中是否人人成了舜尧,或者是否需要人人成为舜尧,都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——那类问题就该留给梦游症患者!
我现在仅仅关注一个浅白得多的问题:一个以实现乌托邦为目标的社会,其道德状况如何?这还是太大了,不如代以一个小得多的问题:为我们规划了未来的那些大人物,其道德面貌如何?而且,也不必问今天的大人物;凡熟悉了周永康辈的人,倘称不知道大人物的一般道德面貌,其智力就不堪问了!因此,我只想知道,那些曾经筹划伟业的人,其道德面貌如何?回答这样的问题,去八宝山肯定是没用的,那里的人已经都是舜尧了。唯有去看看那些不会糊弄你的历史记录,在那种地方,就再无舜尧的踪影了!
没人有耐心与忍性去一件件清理垃圾,只需挑几件看看就够了。
我在少时颇为景仰的湘中女杰向警予,与蔡和森可谓天作地合的一对。但在上海机关没待几天,向就跟了彭述之。陈独秀责令向警予在蔡彭二人之间选一个,后来向警予一个也没要,又去找了第三者。李立三颇同情戴绿帽子的蔡和森,去好言相慰,却没料蔡和森趁机拉走了李立三的妻子李一纯!罗亦农委托彭述之照顾妻子陈碧兰,结果是陈与彭到了一起。罗亦农自己也没闲着,他伺机夺了贺昌的老婆诸有伦。贺昌不胜愤怒,多时之后才在党内斗争中报了一箭之仇。性关系之混乱一至如此,不知今天包二奶、三奶的人作何感想!
与江西时期的大开杀戒比起来,上面这点桃色小事就不算什么。发生在江西的“反AB团”与“富田事件”,至今都扑朔迷离,胜似武侠传奇,但唯有杀人之多则无人怀疑。当时红军不过4万人,反AB团被害者就达4400人!这种绩效,蒋介石能不羡慕?毛借富田事变之机,扩大反AB团运动,大开杀戒。其间揭露出一封毛給古柏的密函,其中授意古柏趁机处理掉朱德、彭德怀、黄公略、滕代远。此事后来成为一起悬案。无论这些是否受到梁山好汉的启发;反AB团的英雄,岂看得起林冲杀王伦这种区区小事?
有了江西的经验之后,延安时期的斗争艺术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。延安的最大成就是整风。自从有了高华的那本《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》之后,延安的运动就既成了史诗,也成了传奇。整风的重头戏是“抢救运动”,这个名字有点怪异,更直白的说法就是抓特务。在高潮期关押的特务多达数千人,其中就包括后来的大名人李锐。只是,后来缴获的国民党文件披露:国民党情报系统竟然未能在延安安插进一个特务!尽管如此,延安方面还是照样大抓特务,照样大事庆祝破获大量特务案的伟大胜利,大赏有功之臣,尤其对头号功臣康生加官进爵。从此,康生就成了第一号宠臣。
在那个抗日战火纷飞的年代,延安就像沙漠中的绿洲,平静安全;它远离抗日前线,没有日机轰炸,也没有日军突入。刚刚升起的红太阳,在这里有着十分惬意的生活记录:有坏脾气且醋意太盛的贺氏被送去了国外,腾出来的窑洞也并不空着:吴莉莉刚走,上海影星就到了。主人兴致极佳,想象力更是信马由缰。
据丁玲晚年回忆,主人在与她的约会中,兴致盎然地聊起陕北根据地的女性,将美人们排着队,从其中选出36妃、72嫔……。如此闲情逸致,那个被不断的告急文书弄得焦头烂额的委员长,岂不羡慕万分!只有那个不识趣的王实味,竟敢抱怨延安“衣分三色食分五等”,直接触及了圣地的不平等与内部腐败。仅仅这一点,这个世界就不再容得了他;他也就在1946年被以最原始的方法消灭掉了。
从这些事实中,你看到了伟业开创者中的舜尧吗?如果本应德行登顶的人成不了舜尧,怎么能指望“神州尽舜尧”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