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类汉奸

在大多数人眼中,汉奸不就是秦桧、汪精卫之流吗?这些人身居高位,确不乏卖国的本钱。此外,历史上效力于异族的汉人多多。如果一介小民,为求生存而替异族效犬马之劳,那么,这样的人或许会当作奸细治罪,但未必有资格承受一顶正式的“汉奸”帽子。在异族朝廷稳坐江山之后,更有不少汉人心安理得地在新朝任职。以上两类人都难脱汉奸的色调,但似乎又不宜算作真正的汉奸;否则,整个《二十四史》就得改写了。那么,这些人岂不成了“另类汉奸”?对于一个文明古族来说,另类汉奸的存在,只是一种难以避免的常态,还是一种不堪承受的历史污垢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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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于夷狄

我不知道,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民族抱怨自己的内奸太多;美奸、英奸、俄奸等等,似乎都不算常用词。但汉奸肯定是一个常用词,近年来则简直近于火爆!有知名学者正式发文,感叹中国的汉奸“何其多也”!其所举证据似乎难以辩驳,我不持异议。不过,我想补充一句:恐怕“假汉奸”也太多了!你不妨看看如下两类汉奸是假是真:

其一是,在网上骂战中被骂为汉奸者,多到快要使人以汉奸为荣的地步——既然一些公认的优秀学者都被骂为汉奸,你能不乐于与这些汉奸为伍吗?最近,华东师大教授沈志华披露,他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汉奸!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汉奸罪行,只知道他自己掏钱数百万,从俄罗斯购回大量涉华档案,为民族立了大功,是否因此而成了俄人的“带路党”呢?

其二是,历代异族王朝的汉臣,例如曾国藩之辈。这些人历来被指为汉奸,只是近年来的评价才逐渐趋于理性。如果这类人全被定为汉奸,那么在《二十四史》中有传的人,说不定就要去掉三分之一!你不妨算算,仅仅清代就有多少?别含糊,连梁启超、谭嗣同都成了汉奸,他们的后人该到哪里论理去?

但如果将所有清代汉臣从汉奸名册中剔除呢,岂不连吴三桂也得以洗脱?如果只是吴三桂及其同代汉臣划入汉奸,后来的不算,那么该将时间界线划在哪儿呢?岂不给历史学家出了大难题!

看了这类奇葩说法之后,不知阁下有何感慨?我的感慨就是:当下中国最大的蟊贼,倒不是什么汉奸,而是那些挖空心思抡着大刀,向同胞头上砍去的爱国贼!司马南、孔庆东砍的汉奸最多,不知该得多少赏钱?只是,常跑美国的司马南,岂不走错了领赏的地方?

言归正传:对于历代异族王朝的那些汉臣,该如何评价呢?全部归入另册?如果将其算作汉奸,岂不成了另类汉奸?且暂不下结论,先看看这些人做了些什么。

古代有“夷狄”一说,最初指东、北两方边陲的异族,后来泛指所有异族,即今天称之为少数民族的那些人。他们具有低于汉人的文化,似乎没有什么好讳言的。但夷狄们——主要是北方的狄——多半比汉人强悍,对于汉人朝廷构成巨大的军事威胁。一旦汉族王朝衰败或者发生内讧,夷狄们就会趁虚而入,在中原乃至全中国建立夷狄王朝,将汉人驯服在其统治之下。那些在夷狄朝廷效力的汉人,岂不就成了夷狄的汉臣?他们是汉奸吗?这类人数量庞大,不乏杰出人士。例如北朝的颜之推、杨坚,五代时的冯唐,金国的元好问,元朝的刘秉忠,清朝的洪承畴等等。

在给这些附于夷狄的汉臣作出道德评判之前,不妨首先设想一下,他们能有什么选择。

选择抵抗。无论抗金、抗元、抗清,都没有什么胜算,唯有徒然加大已有的生灵涂炭。况且,这些抵抗所要拯救的汉人王朝,即赵宋朱明等等,都腐朽到了极点,真的值得以命相搏去保卫这些王朝吗?

选择隐居。如果既不愿为忠于旧朝而死节,也不肯依附新朝而失节,折中的选择就是隐居林下、耕读自娱了。这当然很好,清初的许多学者,正是这样打发人生。但如果心系苍生,总想干一番利在天下的事业,那么隐居就不见得是最高尚的选择。

选择仕途。其结果正是本文特别介意的,成了夷狄的汉臣,而有被讥为汉奸之虞了。其上者致力于兴利除弊、利国利民,说不定能彪炳史册。其中者则随世沉浮,但求门庭隆盛,惠及子孙;这也不过是顺应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,并非什么大恶。其下者则趋炎附势、为虎作伥,卖友求荣,残害忠良,如清初的阮大铖辈,那就难免史留恶名了;就是被目为汉奸,似乎也不冤枉。

像林则徐、李鸿章等人,其祖上早就是夷狄的顺臣,旧朝多半已经淡出记忆,自身所受的家族教育及所处的舆论氛围,都是对新朝的忠诚,叫他们选择抵抗或者隐居,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,而且也违背父祖之教,不合孝道。因此,入仕成了他们的唯一选择,无论以民族大义、孔门遗教、道德高调进行谴责,都没什么意义,唯让人笑为泥古不化!这些人还得背负汉奸之名吗?就去问林则徐的后人吧。

通于列强

当历史的车轮行进到晚清民国,呈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。与古代有两个主要的区别。

其一是,在神州大地上并不存在一个夷狄政府,就是满清也没有人当作夷狄了。况且公平地说,那时就论文化,满族统治者也不见得在汉人之下。

其二是,来自西方的“夷狄”,已经不再是被汉人蔑视的野蛮民族;恰恰相反,是汉人也不能不承认具有较高文明的民族;最主要的是,他们以史无前例的强势站立在门口了,而且虎视眈眈。他们起初照例被称为外夷,但逐渐显示出远非昔日之夷狄可比,乃至被目为列强,一个让当时的统治者不寒而栗的名字。

不同于古代的夷狄,列强的主要兴趣不在于灭旧朝取而代之,而是破华夏之门而入:让其使节驻于京城,让其船舰航于内河,让其商贾畅行内地……。这种局面,被现代学者称之为“半殖民地”,这岂不是“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!

在此大变局之下,不同于古代的士大夫,近代士人面对完全不同的世情,有了更加多样化的选择:

选择抵抗。这已不同于古代那些奋战边关、报效朝廷的豪杰了;抵抗列强在现代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称:反帝,即反对帝国主义。这一事业造就了一系列英雄,从林则徐到20世纪的抗日英雄,或成或败,或存或亡,都已载入史册!

选择为官。在一个正在下坠或者危难的政府中为官,并非易事。但仍然有其选择余地。在那个时代最被世人关注的是:是鹰派还是鸽派?天下事,并无定数,不同年代,大有区别。在晚清年间,鹰派一时可能收得美名,但多半不通世务,对于应对时局,殊无良策,唯有空谈误国,下场并不好;鸽派则难被世人理解,挨骂最多,背负汉奸之名,尤其是李鸿章,几乎到了“世人皆欲杀”的地步。但那时唯有鸽派对天下大势有稍清楚的认知,对于时局也有较现实的对策。到国民党时代,情况就大不相同。彼时日本决意灭亡中国,除了拼死一战之外,中国别无选择。在这种局面下,选择当鸽派,就只有去投效汪精卫了,岂不铁定成了汉奸?

选择洋务。这可是古代闻所未闻的事情,而在晚清年间,却使得风气之先的那些华人趋之若鹜。洋务包括办西式产业、经营中西贸易、进入外人公司任职等等。其中最后一种职业获利最多,但口碑最差,被称为买办,至今都不能被国人原谅,大概不会再有正名之日了。其实,除了当时国家羸弱这一点不同之外,我实在看不出,那时的买办与今天神采飞扬的外企职员,究竟有什么区别。

选择留洋。这只是极少数,而且是超越时代的思想开放者。1872年,清廷选拔第一批留美幼童,几乎所有富贵家庭都不作反应,让广东沿海一带的贫家子弟占了先机。

在以上四种选择中,只有涉足洋务与留学者,才有直接沟通外人的机会,不妨称之为涉洋者。正是他们,利用对洋人与洋务的接触机会,获得了对另一个世界的更客观、更准确的了解,不再简单地认为洋人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!这种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开放观念,有助于开启这个古老国家的近代化进程。但恰恰是这些涉洋者,陷入了被国人深深地误解的难堪境地。在最顽固的保守派眼中,这些人脱不了汉奸之名。

实际上,与古代夷狄王朝的汉臣完全不同,涉洋者没有效忠洋人的任何义务。事实上,其中的大多数人不失为真诚的爱国者。至于在观念、信仰、生活方式上,涉洋者与洋人有更多的共同点,乃是中外接触的自然结果,而且对于一个古老文明的转型绝对是好事。

综上所述,在清末民初这一时期,如李鸿章一类的鸽派官员、如买办一类的涉洋者,都难免汉奸之嫌,这就造成了一个不算很小的“另类汉奸”群体。在后来社会日趋激进的年代,这些另类汉奸更成了汉奸的标本,是革命批判的主要对象。

不奸之奸

以上分析仅限于“士人”。他们受过一定教育,无论依传统的或西方的价值观,都明白效忠国家的义务,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。至于与文化无缘的小民,就得另当别论了。

任何人都会对某些对象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效忠,将其当作自己的义务。不同的效忠对象,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是非常不同的,从至高无上到几乎完全无所谓,其看重程度大体上正比于与效忠对象的亲近程度。最亲近的是血亲,然后是亲朋故旧之类;对于有点抽象的群体,就较疏远,且对越大的群体越疏远。像民族、国家这样巨大的群体,离个人已经十分遥远,很难成为自然的效忠对象;对于这种对象效忠的义务感,不太可能与生俱来,而需要文化的熏陶与教育的培养。仅仅靠匹夫之勇,亦可以杀敌报国;但三年的牢狱之灾都不足以软化对南宋的忠诚,就只能靠文天祥那种十载寒窗修炼出来的浩然之气了!

在古代,草野小民没有最起码的文化素养,几乎没有民族、国家的概念,更不可能不教自知地效忠民族、国家。许多人很可能难以启齿说出这一点,但恐怕也不容易否定这种事实。否则就不能解释:为什么鲜卑、契丹、女真、蒙古的规模并不太大的军队侵入中原时,如入无人之境,很少遇到来自民间的抵抗。如果新来的夷狄政权不致太坏,那么一般老百姓接受它,就几乎如同接受汉人朝廷一样。只有略有文化教养的人,才能对两者作出民族区分。

你有充分的理由谴责一个汉族士大夫投靠夷狄,却不能谴责一个目不识丁的中原农民替契丹、蒙古等夷狄王朝服役纳粮!小民没有选择,也几乎没有国家意识,你可以骂他们无知,却不能骂他们投敌。如果说,无论有意识与否,小民的效敌行为终究帮助了民族之敌,终究是一种汉奸行为,那么不妨说,这仅仅是一种不奸之奸!因为小民本身并“不奸”,他们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民族意义!

现在,你还能说,古代中国国难当头之际,神州大地遍地汉奸吗?历史事实确实是,女真人、蒙古人都几乎轻而易举地在中原及全中国确立了统治,他们管辖下的地区,并非人人举旗、烽火连天。几乎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“城头变换大王旗”,能有几条好汉出来奋起反抗?不能仅仅以“人人都爱惜脑袋”来解释。最根本的是,在绝大多数人看来,头照磕,粮照纳,日子照过,管他哪个做皇帝!这样的一群人,且不说称汉奸,就是称另类汉奸的资格也没有啊!

鸦片战争时期,清军以其血肉之躯,与船坚炮利的英军作拼死之搏;就在他们近处,则是大开眼界、兴味盎然的观战者——这些人不是别人,正是清军的同胞,四乡八镇的老百姓!庚子之变中,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,同样的观战者也出现在战争现场;不同的是,此时有观战者变成了参战者,协助联军爬上城楼。洋人们记下的这些影像资料,将永远是中国人的心中之痛!你能谴责这些国人是汉奸吗?这些人多半胸无点墨,哪里知道洋人爬上城楼意味着什么!多年来盘踞在城中的那些满族老爷,曾给过汉人什么好处,值得汉人为之效忠?

愚昧啊,愚昧——除了这声长叹之外,读史者夫复何言!但谁使小民们愚昧呢?高堂之上的统治者,为免除小民的愚昧做了什么?

考虑到这一层,对于那些不幸沦为“另类汉奸”的无知小民,你还能说什么呢?你不应将郁积于心的怒火全部投向“肉食者”吗?正是那些钟鸣鼎食之徒的无耻妄为,将大批小民驱向无望之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