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木心谈木心时,木心谈些什么

in #reading6 years ago

最杀手的拳,老师是不教的。前几年的课,是补药现在吃的,是特效药!


如果说《文学回忆录》是补药,那《木心谈木心》就是特效药。《文学回忆录》讲的是世界文学史,木心说“其实是我的文学的回忆”;《木心谈木心》讲的是木心自己的作品,木心说这是“木心文学作品演奏会”。

《当我谈跑步时,我谈些什么》,村上春树谈了他过去二十多年来自己的跑步经历,经验,所思,所想,所悟。有人说,他不是在谈跑步,他是在谈人生哲学。《木心谈木心》,在这场木心文学作品演奏会上,木心谈些什么?他谈了自己的作品,谈了如何写作,他把最杀手的拳,教给了他的学生。所以《木心谈木心》这本书,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去品读。一是通过这本书解读木心的文学作品。木心的作品,不易读懂,木心谈自己的作品,是带领读者解读自己的作品。这种解读,绝对不是语文考试中出卷人放一篇某作家的作品,然后针对文章脑洞大开地出题设陷阱,让你绞尽脑汁既要思考作者的意图更要揣测出题人的心机。二是从写作的角度去读这本书,细细领会木心最杀手的拳。这篇文章,将从这两个角度去谈这本书,但在这之前,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木心及《文学回忆录》:


木心,本名孙璞,字仰中,号牧心。1927年生于浙江乌镇东栅,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。“文革”期间被捕入狱,囚禁18个月,所有作品皆被烧毁,三根手指惨遭折断。狱中,木心先生用写“坦白书”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言的《The Prison Notes》,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“弹奏”莫扎特与巴赫。在1977年至1979年间,遭遇软禁,这也是木心先生二十年间第三次被限制人身自由。自1982年起,木心先生即长居美国纽约。2006年返回乌镇,2011年逝于桐乡。


《文学回忆录》,于2012年出版,是其学生陈丹青根据1989年至1994年在纽约听木心讲述世界文学史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成。《文学回忆录补遗》(即《木心谈木心》),出版于今年8月份。(更多信息,可访问百度百科)下面再贴上度娘上关于木心的一点介绍:

“我讲自己的书,不是骄傲,不是谦虚。传出去,木心讲自己的书,老王卖瓜,自赏自夸。所以要讲清楚——传出去,也要传清楚。”

木心生前反对出版《文学回忆录》,因为那不是他的“创作”;《木心谈木心》是当年听课时学生们嚷着让木心谈谈自己的作品,本该一并收录《文学回忆录》中,为何当初陈丹青保留了这部分笔记?后记中说得很明白,木心谈自己的作品,是和学生们的“私房话里的私房话”,本不该外传,即使“传出去,也要传清楚”。如何传清楚,是个难题。一本书、一席话很难说能改变读者,“而读者却能改变作者”,《文学回忆录》出版后的影响让陈丹青决定还是要“顾念读者”,所以时隔三年,有了这本补遗。

前面说了,可以从两个角度去品读这本书。第一个角度是通过这本书解读木心的文学作品。木心谈了自己的作品14篇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很贴心地把文章段落与听课笔记交织排版,方便了读者阅读。我孤陋寡闻,在去年12月参加木心逝世3周年追思会前的一周才知道木心这个人,距今还不到一年,读过的作品也不多,在这为数不多的读过的作品里,还有好多篇我是读不懂的。这14篇文章中,《即兴判断》代序、《九月初九》、《明天不散步了》、《童年随之而去》、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、《狂遗篇》我之前读过,余下的篇目都是看这本书时第一次读。虽然读过那6篇,我也不是全部读懂了,譬如,我就不知道“《明天不散步了》的悲伤是个人性的;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的悲伤是全体性的”。还记得当初读《即兴判断》,刚开始被书前半部分的一段段幽默风趣的小“故事”所吸引,有种欲罢不能的兴奋,但读到后面一点,看不懂了,便不了了之。木心的作品,不易读懂,需要放在书桌上,有空时随手翻翻,用一生时间细细咀嚼。《木心谈木心》,是木心带领读者解读自己的作品。


另一个角度,是从写作的角度去读这本书,毕竟,这本书就是木心谈如何写作,把最杀手的拳教给学生的。书中,木心教学生们如何回答访谈:

“凡答问,采访。不能太老实。要弄清对方意图。” 写文章也一样,“一篇文章,你要动手写,全部精力要定在头一句。”而且,“第一句就要惊人。第一句不要放过它。第一个问题不要答得太长,也别太短:正好。也不能两三句就没了,煞风景。滔滔不绝,也不行,像个啤酒桶。”

对待古文与今文,木心这样评价:

“今文,古文,把它焊接起来,那疤痕是很好看的。”但是,“‘时代车轮’这个东西不能乱碰的。”

文章的虚实与风雅问题上,木心劝大家:

“大家写作不要太老实。老老实实写,没什么好写的。全是真的,不真;全不真,也不真。写写虚的,写实了;写写实的,弄虚了。可以时不时夹一句口语,然后又回到风雅的语言,反而雅了,全部风雅,用不好,俗。”

还记得自己初高中时写的语文作文吗?那时的我们,总喜欢引用古诗文、名人名言来提升自己作文的“逼格”。关于引诗用典,木心的做法是:

“引诗,我不喜欢引原诗。要改装过。接二连三要拿出东西来。用典用得好,言简意永,用不好,亦酸,也不存。我如果用典故,是要发新意,没有新意,不用。不用别人的话,自己讲,讲得再不行,文章总是本色的,炒青菜,总是好的。”

语文老师说,用第一人称,可使读者融入作者的视角。关于第一人称视角,木心也说:

“不用‘我’。这种写法,可使读者不知不觉变成‘我’。”而且,“不要怕把自己写好。书中的‘我’,不是你的‘我’。曹雪芹本人,又黑又粗,说话大声。”但是,“在作品中,最好的办法是嘲笑自己。聪明的人都知道自嘲。但这种‘悬念’,要松。松嘛很松,绳子嘛是一条绳子,悬在那里。文字不要写死。”而对于“自己喜欢的东西,把它写到括弧里,是退开。”

语文老师还说,描写气氛、烘托氛围时要找连贯的意象,木心提醒大家:

“不要真的老老实实去找意义连贯,而是意象上的连贯。古典写法,一定要在意象上协调。”

对于二手资料与地名,木心这样告诉他的学生:

“用资料用得好,比去过还好。如以后写作提到地名,不要只提一个,孤零零的,要有点呼应。当然写一大堆也不好。”

当然技巧归技巧,内力是关键。《倚天屠龙记》中,杨逍练乾坤大挪移,练了那么多年也才练到第二层,张无忌几个时辰内就练到了第七层,那是因为张无忌有九阳神功护体。张三丰传授太极拳,其它弟子看了还是学不会,张无忌一学就会,那是因为张无忌既有九阳神功又有7层的乾坤大挪移。要知道,张无忌什么武功都不会时,仅靠九阳神功就能抵挡住灭绝师太3大掌了。灭绝师太承认,能接住她三大掌的武林中没有几人(其实是我忘了几人),说明那时候张无忌即便什么武功都不会,就已经是武林高手了。所以,内力是关键啊!关于内力,木心这样说道:

“文学外的功夫,要纷纷落到文字上去。”那么,问题来了,怎样落到文字上去呢?“熟能生巧。你不要以为你不能巧,你还没有熟啊。高上去,高上去,说起来是个本质的问题,其实也是个方法论。”

《木心谈木心》这本书,除了用上述的两个角度去品读外,其实也还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去读。全书中,也有不少特别独到的观点,例如谈到民族性、人文主义时,木心说:

“凡畅言‘中心’者,都有种族主义色彩,企图形成旋风,那有害无益。以民族性区域性来规范艺术作品,开始时还像是扩大了民俗学的研究阵地,到后来却在辨别谁家的盐是甜的,谁家的盐是酸的了,其实梅里美他们嘲笑‘地方色彩’,爱因斯坦也说‘民族主义是小儿天花症’,都早已看透这种既嚣张又自闭的不良心态。人文主义人文精神既然会遭厌恶,那么抛弃‘人文’的那种‘主义’和‘精神’也将被厌恶而抛弃。”

又例如:

“所谓‘志愿’,‘第一志愿’,是早就有的,不是眼看有经费来了,‘志愿’拔地而起。而且,‘志愿’如果能分为‘第一’、‘第二’……似乎不太像‘志愿’,尤其对于写文学作品的人,‘志愿’多了,就可能‘非文学’了。凡是大言炎炎者,必定写不好——这一点也很奇怪。但可以坚信。”

开始时提到过木心的生平,文革时入过狱,断过手指,作品全部被烧毁,后又遭受过软禁。中国是亏待木心的,但是尽管如此,他旅居海外时依然挂念着中国。当记者采访时问他属不属于“流浪作家”,为何离开中国时,他回答“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”。在写《塔下读书处》时,他谈矛盾对他的影响,尤其是童年时他借矛盾的藏书来读,“我看重的是矛盾在圈点、眉批、注释中下的功夫”,写到最后,木心依然不忘有朝一日能回中国,希望能去矛盾图书馆看看,“暌别乌镇四十余年,如果有幸回归,定要去‘矛盾图书馆’看看,问问,藏有多少书,什么人在看什么书”。中国是亏欠木心的!

陈丹青在此书后记中写的一段文字特别精彩:

天才而能毕生甘于无闻者,或许有吧;庸才而汲汲于名,则遍地都是。木心渴望声誉,但不肯阿世,他的不安与自守,一动一静,盖出于此,而生前名、身后名,实在是两回事。木心自信来世会有惊动,但生前的寂寞,毕竟是一种苦。苦中作乐,是他的老把戏,而作乐之际,他时刻守度。日常与人闲聊,他常坦然自得,眉飞色舞,行诸笔墨之际,则慎之又慎,处处藏着心机、招数,兼以苦衷。一位作家顶有趣而难为的事,恐怕是闪露秘笈、招供自己的写作,在高明者,更是智性而旷达的游戏,本身即是创作。

这就是木心,这才是木心。人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常,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孤独。愿他在天国与那位“较长期地‘影响’了他的人——《新约》的作者(非讲述者)”快乐地畅谈文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