征服的极致

古今征服者是些鲁莽武夫,还是些刁滑奸人?要回答此问题,不妨去问问那些命运惨酷的被征服者。不过,历代都有一些高明的征服者,他们的征服艺术就是:

将行刑的屠刀授予征服者刻意选定的受害人。

这种征服艺术有一个不雅之名:借刀杀人。这门艺术,应当作为不朽的智慧收入文明史的宝库,还是作为恶的证据被后世记取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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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争奇观

讲述征服的故事,从蒙古人开始是很自然的:蒙古人曾经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征服者。你不要因此而心生愤懑,以为又是在丑化中国人了,这与中国人没什么关系!将蒙古人的征服事迹记在我们先人的功劳簿上,那是让全世界耻笑的一种可怜攀附!

蒙古人曾经征服的,不是哪一个国家,而是几乎整个古代世界!包括金国、西夏、南宋、波斯及中亚各国、阿拉伯帝国、俄罗斯、印度的一部分,还重创了东中欧、东南亚等地。以区区几十万骑兵,战胜如此众多的敌人、占领如此辽阔的土地,实在是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力!蒙古征服者不是来自外星球的另一个人种吧?没有的事!他们的后代今天还生活在其故土上,平凡之至浅陋之至,是人类文明史上地地道道的落伍者。蒙古人掌握了先进的秘密武器吗?没有的事!普通弯刀而已。蒙古人具有无人能及的高超军事战略吗?没有的事!一个几乎没有自己的文明史的野蛮民族,谈不上什么历史传承,成吉思汗本人至死都是目不识丁,他从马上得来的世界知识,不会比一个中亚牧民多多少。蒙古人得到了盟友的强有力支援吗?没有的事!蒙古人没有盟友,也不需要盟友。当时的世界,只有两种人:打翻在地的被征服者;瑟瑟发抖地等待蒙古来征服的人。蒙古人有神助吗?我想不出什么理由,神要帮助这样一个愚昧、残暴、几乎无信仰的民族!

如此说来,岂不更神奇了,蒙古人那自古迄今最伟大的军事成就,就更没有合理的解释了。我不知道历史学者是否因此而烦恼;反正,迄今都没有特别令人信服的解释。或许,正因为如此,这才成了一个容许更多的人发挥想象力的问题。

这样,我来贡献自己的解释,就不那么唐突了。

在我看来,蒙古人的优势是多方面的、综合性的,其中有两条特别重要,却恰恰至今都被人们忽略。简言之,这就是时机与恐怖!

首先是时机,这并非蒙古人的有意选择,而是他们幸运地碰上了一个最佳时机:当蒙古人四面出击的时候,

他们的主要对手奇迹般地同时处于极度的衰弱状态!

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。这一条,当然不算蒙古人的本事,只是他们的运气!

其次是蒙古人的独特战略。如果说他们终究还有什么战略的话,那就是恐怖战略

最大限度地制造恐怖,让大多数敌人在实际战斗之前吓倒瘫痪!

在战争硝烟尘埃落定800年之后,去想象与谈论那时的恐怖,大概已不着边际了。现在能肯定的只是:最大的恐怖无非是一个字:杀!或许,蒙古人将杀人当成是他们在故土上宰杀羊群了。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,永远也不会有准确数字了。中国史书上有一点记载:南宋灭亡时,人口损失达9/10!你我的祖上,多半都是蒙古人的刀下之鬼;明白了这一点,你还会兴致勃勃地尊成吉思汗为民族英雄吗?

现在我才点出正题:在蒙古人大屠杀的恐怖之中,最诡异、最惨酷的景观就是:在蒙古人所向披靡的战场上,挺进中的蒙古大军的前锋,你猜是什么?是武林高手吗?是草原上所向无敌的铁骑吗?是勇冠三军的猛士吗?是特别搜罗来的神兽吗?那么,你的想象力就还差了点,全都不是!恰恰是一些最不足道的人,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:敌方的平民,包括老弱妇幼,战争中的俘虏——所有能用作“盾牌”的东西。这一色彩斑斓的前锋,岂不是战争史上最撩人的奇观!只是当前锋如同瓜菜般被刀削斧砍的时候,那场面就没什么好看了!或许,敌方战士的亲人正好就在其中,敌方的抵抗还能不瓦解吗?

内斗胜景

如果说,以敌方的平民及亲属打头阵,是蒙古人的独门绝技,那也并非如此。此法在现代甚至被更广泛地运用,其运用艺术甚至达到了新的高度;只是,不是用在边关御敌,而是用在内斗上。说来实在令人心酸,现代中国的斗争艺术都是在内斗中锤炼出来的!

当某位西方政要访问中国时,领袖兴致勃勃地向其介绍陪坐的陈毅元帅,称他是打败了百万大军的统帅。客人只是礼貌地回应:我们西方人不大愿意提到内战。这种观念上的骇人差距,我不知道是个人差距,还是文明差距!

确实,今天不能回避一个事实:在我们的历史、我们的传统、我们的文明中,内斗实在太重要了!简单地说,它决定谁来坐天下!难道还有比坐天下更重要的事情吗?内斗构成了《二十四史》的主要篇章,更构成现代史的核心内容。文革期间,领袖亲自定下的经典说法就是:中国革命的历史,就是“十次路线斗争”的历史!局外人一定会十分纳闷:精力全都用在路线斗争上了,还顾得上革命吗?路线斗争的对象都是党内同志,他们真的如此凶恶,需要全力对付吗?

中国的内斗,或许留下了最壮丽的史诗,或许为大人物留下了胜似凯撒《内战纪》的不朽记录,但肯定不会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丰碑;它可以是谋略、智慧、角斗、竞技爱好者的珍品,可以作为《孙子兵法》的续篇,但绝对进不了文明史的圣殿!

今天的年青人,多半不知道什么是“十次路线斗争”。这是被“历史虚无主义”掉了吗?十次的对象依次是:陈独秀、瞿秋白、李立三、王明、罗章龙、张国焘、高岗、彭德怀、刘少奇、林彪。这些人肯定都是毛所不喜欢的人;但是否全是坏人,则只能见仁见智。至少,其中一大半今天仍然坐在革命先烈祠中。

值得关注的是:毛为何独独屡战屡胜?他的制敌神器是什么呢?

十八般武器难以尽述,真正最重要者或许只有一个:彻底的精神征服!就说上面所说的那十个失败者,除了张国焘林彪逃亡、陈独秀是任何人也对之无可奈何的犟牛之外,哪一个不被精神征服了?仅仅是这种胜利记录,就足以称得上史上最伟大的征服了!

就说精神征服,其战胜宝器也是足以装满一个百宝箱的。这里只是挑出其中最厉害的一件:它唤作以毒攻毒!具体说来,就是用那些对被批斗者依附最深的人来充当批斗者。这一方法,几乎百发百中,批斗对象几乎没有不精神垮塌的。斗王明,用与他相伴从莫斯科回来的康生;斗张国焘,用张在四方面军的那些老部下;斗高岗,用他的陕北战友;斗彭德怀,用他的老婆浦安修;斗刘少奇,用他的女儿刘涛;斗胡耀邦,用他的“桃园三结义”的挚友王鹤寿,不易控制感情的胡竟因此而大哭了一场!如果斗小人物,那就更加无所不用其极。斗戏剧家吴祖光时,就反复劝说其妻子新凤霞离婚,谁知这个女人却不让须眉,软硬不吃,就只有让他们夫妻双双当右派了。这倒是成全了他们,以致留下一段艺坛佳话!

留下的精神征服宝典,也够未来的征服者揣摩的了!

各个击破

作为一种谋略,“各个击破”当然不仅仅是现代中国的智慧,古今中外都不乏其用。就是成吉思汗征服世界,他还能不分先后,还能毕其功于一役?显然只能依据具体情况各个击破。对于蒙古人来说,进军过程中的各个击破,与其说是一种谋略,还不如说是别无选择。不过,顶级的“各个击破”大师,却绝对属于现代中国!

即使有意识地运用各个击破的谋略,具体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。此处专注于内斗中的一种整人绝技:用下一个对象整当下的对象。最佳案例就出现在1960年代。

这个案例涉及不少人,但主要者是刘少奇、彭真、习仲勋三人。此三人都是领袖所不喜、欲清除之人。不喜欢刘少奇就不必说了。其实,除了1960年之后刘有所冒犯之外,刘对毛的忠心耿耿是日月可鉴的。真正的冒犯只是一件事:大饥荒中刘竟然犯颜进言:“(大饥荒中)人相食,是要上书的,要写上你我的!”尽管这句话不过是善意的提醒,并无恶意,但被触犯的领袖哪里饶得了刘!毛不喜欢彭真的主要理由当然是彭跟刘太紧;其次也是因为彭对大跃进持明显的否定态度,曾组织一批人整理有关大跃进的材料——后来此事被称为“畅观楼反革命事件”。领袖也不喜欢所有牵涉刘志丹的陕北人,其心结颇为费猜。刘志丹之死至今都被人认为疑云重重。而习仲勋则恰恰卷入了那个“小说反党”事件:一个陕北籍作家写了一部关于刘志丹的小说。有人揭发这是为高岗翻案,而小说作者得到了习仲勋的支持。在一个法治社会中任何人都会觉得很正常的事情,在那个奇葩年代,竟然就成了致人入罪的罗网,就是生性谨慎的习仲勋也无可逃遁。

毛首先将习仲勋交给了彭真。彭那时主管政法委,整人无数,树敌很多——这种形象或许正是毛所乐见的。彭也确实是整人高手,还在延安时代就练就了全套本领,在北京市长任上连大学生都不放过;收拾习仲勋只算是打一只死老虎。

彭真此后日见张扬,权势熏天,实际上成了总书记邓小平的副手,又一直是刘少奇的近臣。这就脱不了与“刘邓黑司令部”的关系,毛只需寻找一个下手的机会了。恰好江青正在部署文革的第一仗:批判《海瑞罢官》,竟受到彭真的冷遇,这就铸成了彭的大罪。谁去收拾彭呢?当时彭已经是不小的人物,该毛亲自出手了吧?他才不!毛早就有了绝佳的主意:由刘少奇亲自去收拾他的这位爱将!当时在最高层不乏明白人,已看清了刘的厄运将至。刘本人意下如何,至今无人知晓。他可能无可奈何,也可能以仍然有斩大将的权力而得意,总之毫不犹豫地担负起收拾彭真的任务,做得还有几分得意,以致亲自给一些党外知名人士解释:清除彭真等如何必要、如何意义重大!这种表现,就很难叫明白事理的人理解与同情他了。

下一步就轮到刘少奇本人了。按照当时的标准说法,刘是“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”,不可能只安排一个人去收拾他,而需要筹备多时的队伍全体出动了。但核心的谋略依然不变:用下一批该清除的人!整刘的主要力量就是:林彪、陈伯达、陶铸、戚本禹等人,这些人后来的下场就不必说了。还有一个整刘的主将周恩来,岂不同样在领袖的整肃目标之内!只是这个目标太大,后来领袖已经力不从心了。

这种整人绝技,在征服对手妙诀的百宝箱中,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胜一筹者!有了这种绝顶功夫,还能不无往而不胜!

自残奇效

无论是“以毒攻毒”,还是“各个击破”,都需要在打击对象之外另寻一人充当打手。这都算不上是整人艺术的巅峰。更胜一筹的办法是:根本无需另觅他人,就以挨整者充当打手,或者就以受刑者作为施刑人,这才算彻底征服了清除对象,才是整人艺术的最高境界!

但仅凭常识就知道,叫人“自残”或者“自虐”,是几乎不可能的难事啊,有可能吗?不错,叫人自残,确实是天下之至难。但正是要做成他人所不能做成的事,才能达到征服的极致!

为了让人自残,毛发明了一件举世无双的神器,它唤作检讨。凡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知道,检讨是无人不会、无人可免的,上至最高层——当然老大例外——下至升斗小民,老至八十老翁,幼至小学生!今天每天都在上演的一幕就是:落马贪官作检讨,痛哭流涕、捶胸顿足!任何人一旦惹罪,无论实与不实,倘不检讨,休想过关!

有人说,这不就是西方人的忏悔吗?其实,在某个神职人员面前的忏悔,毫无政治意味,而且多少包含某种真诚的悔意。但中国式检讨,所关注的并不在于你是否真心忏悔,而在于你是否服软、投降!而且,检讨书可不像忏悔存于教会无人知晓,它是要存档作为罪证的。

这种战术效果如何?灵极了!只需要看一个例子,就是总设计师。谁都知道,史上三起三落的邓,其所以每次得到领袖的赦免,认罪书是绝对不能少的。即使到今天,仍然有一些前朝遗老,盯着总设计师的三次检讨不放,说他自食其言,翻案反悔。这些人就不想想,在那个年代,倘不检讨,能过关吗?那些“欲加之罪”,即使检讨过,还能真的认了?自食其言,固然不佳,但那是检讨文化的错!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;真正重要的是,如果邓不翻案,你今天到哪里去坐享改革开放的实惠?公平地说,无论邓有多少过错,唯独“翻那些检讨的案”,绝不应在被追究之列!